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通常很安靜。

前一天是聖誕節，再窮苦的人家也會闔家歡聚，盡力慶祝一番，而尚未成家的單身漢和年輕的姑娘們會在小酒館和便宜的舞廳裏嬉鬧到很晚。但安妮起得卻非常早。她拉開窗簾，讓外頭昏暗的天光透進來，梳好頭發，摘下墻上掛著的粗布巾，在水盆裏打濕，用冰冷的水隨便擦了把臉。

就在幾個月前她攢夠了一點錢，換到了一間條件稍微好些的屋子裏租住，新房間帶了個破壁爐，裏面堆放著一堆沒怎麽燒過的柴薪。安妮望了望壁爐，猶豫一下，還是把它點著了。

就在屋子裏剛剛開始暖和起來的時候，傳來了敲門聲。安妮唇角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她將手中織著的毛線丟在床上，起身前去應門。

“聖誕快樂――！”

最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大捧色彩鮮艷的花束，然後柯洛娜笑盈盈的臉才露出來。安娜眨眨眼，問：“你哪兒來的花？”

“你仔細看。”柯洛娜笑著說。

安妮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其實是皺紋紙折出的紙花，倒也不算以假亂真，但顏色搭配得好，第一眼看過去倒是很能令人迷惑。柯洛娜將那一捧紙花塞給她，然後蹦上去摟住安妮的脖子，連手裏的籃子都忘了放下。

“安妮，安妮！”她笑道，“我們可以辦學校了！”

“什麽，真的嗎！”安妮也跳起來，“真的嗎？”

柯洛娜笑著點點頭。

安娜驚叫著抱住柯洛娜，又大笑起來，拉著她在屋裏連轉好幾圈。“怎麽回事？”她迫不及待地問，“你上次不是說至少還差八萬法郎？”

“這事解決了！並且解決得非常離奇。”柯洛娜笑著說。

“這才五個月過去！上帝啊，八萬法郎――我這輩子都賺不到一萬法郎。你是怎麽能在半年裏賺了八萬法郎？”

“這件事，說起來還當真要從半年前講起。”柯洛娜說著終於記起手中的籃子。她將籃子放在桌上，安妮幫忙從裏面拿出裝好的火雞肉、栗子蛋糕、黃油、甜面包，將它們在桌上依次擺開。

柯洛娜有家人，節日當天必定是要和家人一起度過的，但又不放心讓安妮孤身一人過節。每到節日第二天清早，她就會帶著早餐來與安妮碰面，這已經是延續了好幾年的習慣，但這是頭一次，兩個人的註意力都沒放在早餐上。“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安妮把空籃子推到一邊，連連追問。

“這事還真不容易說清楚……”柯洛娜想了想，“要同你完全說明白，還得從最開始說起。我之前有沒有說過，我父親原本在英國生活，後來他證明了自己曾經是法國一位侯爵的後裔，才來到法國繼承了一大筆遺產？”

“這個我記得。”

“當時他驟然顯貴，怕引人註目，很是放棄了一部分財產。剩下的那些，因為他只有我一個獨女，不能承爵，又未成婚，怕我日後守不住這些家產，於是他花了好幾年時間，將很大一部分家產轉移到暗處，乍一看這些財產並不在我名下，要很專業的律師去合同、檔案裏頭細究，才能發現中間轉了幾道手，產權仍舊在我這兒。這些年我漸漸在巴黎立穩腳跟了，也在慢慢將財產轉到明處。就在父親留下的這些產業當中，有兩萬法郎的債務，是一家叫做莫雷爾父子公司的航運公司欠下的債務。這些債券被中間倒賣過幾次，最終到了我這裏。

“大約正是在半年之前，五六月份的時候，從馬賽那兒來了信，說有家羅馬的銀行，要從我這兒買下那兩萬法郎的債務。我回絕了。馬賽那兒又來了信，言辭更加懇切，我又回絕了。沒想到，隔了只一周，便有位英國紳士上門拜訪，說是為了那筆債務來的。”

“他為什麽這麽著急？”

柯洛娜笑了笑：“我當時也很是為此驚訝。”

事實上，那實在是她經歷過的所有生意中，最令人驚詫的一樁之一。以至於她現在還能回想起當時的心情――那天她在外作畫回來，便見到客廳裏坐著一位英國紳士，自我介紹說是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高級職員。柯洛娜聽見這個名字，便意外地望了他一眼。

“我想我知道您的來意了。”她說，“我沒想到貴行竟對兩萬法郎的債務如此執著。”

“既然您知道，看來我可以省下自我介紹了。”對方說，“我想之前的交流大約是出於書信的阻隔，有了什麽誤會，因此特地到巴黎來，將這樁交易介紹得更明白一些：我們會按照兩萬法郎原價從您手上將您的債務買下來，一分不少，直接付給您現金。而我本人也不需要您付給任何傭金，我的傭金銀行已經付過了。事實上，我身邊就帶了現金，此刻就可付給您，您完全不必擔心這是個騙局。”

“您實在是誤會啦，我並沒有以為這是個騙局。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名譽，我是很信得過的。只是恕我冒昧，您並沒有改變我的心意，我不打算出售這筆債務。”

“這我可不明白您的意思了。”對方客氣而冷淡地問，“從我所得到的各方面信息來說，莫雷爾父子公司已經瀕臨破產，您的債務，按照最好的打算，也頂多能夠收回百分之六。”

“這我了解。正是因此，我才不願出售給您。”

“這怎麽說？”英國人問，朝前傾身，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我在馬賽有個代理人。我相信您和他見過面了？”她看見對方點了點頭。“我通過他了解那邊的生意，自己也曾在幾年前去過一趟。就我所聞，莫雷爾先生是位正派的人，極為重視公司的名譽。”她說著停下來，望著那位英國人，“不知道閣下聽見的是不是這麽回事呢？”

“就我所知，確實如此。”那位紳士慢慢地說。

“而我就在半個月前收到了他們一封信，懇求我將債務延一延期。我想，若是一位正派的、有自尊的老紳士拉的下面子來這樣求人，恐怕公司的情況離山窮水盡也不遠了。所以我不願賣給您，一方面，我不想明知道您無法回本，還按原價賣給您這些等同於廢紙的債券；另一方面，眼看著一個正派的公司走到絕路，我無法挽救也罷了，卻不願從背後再推一把。”

她笑了笑，“既然是談生意，我也同您開誠布公。誰不想要錢呢？可我缺了這兩萬法郎尚能承受，而莫雷爾父子公司多這兩萬法郎的債務，能不能承受，我就說不準了。您這不是買債務，是買我的良心――我恐怕您是買不來的。”

那位英國人一邊聽一邊將十指交叉起來握緊，眼下他兩只手的骨節發白，緊攥的雙手微微發抖，但比起憤怒，倒更像激動。“您是個好人。”他說。

“謝謝您的稱讚。”柯洛娜微笑道，“恐怕要勞煩您空跑這一趟了。”

“那麽您打算如何處理這兩萬法郎的債務呢？”

“我已經向馬賽去了信，這筆債務原應在今年八月份付清，我將它延期了兩年。若是兩年後這筆錢打了水漂，我也認了，至少我能無愧於心。”

“如果我說，我們銀行收購這筆債務，並不是為了逼公司倒閉呢？”英國人問，“我們很看好這家公司的潛力，打算註資，或許能令它起死回生。”

“先生，生意場上，我只相信白紙黑字的契約書，除此之外，口頭的承諾您不必提了。”

“這麽說，看來我是沒法使您回心轉意了。”

“實在抱歉。”

英國人考量了一番。“既然如此，我不便勉強。但我須得設法交差，望您理解――為了應付我的差事，能不能煩請您給我看一眼您那延期債務的合同文書呢？”

這不算什麽過分的要求，柯洛娜答應得很痛快。她進書房找了那份合同的副本，遞給對方，對方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將它又還回來，而後很幹脆地起身告辭。“願上帝保佑您。”他說。

這辭別的話說得有點古怪，柯洛娜沒有多想。但古怪的事情還在後頭――九月份的時候她忽然收到一筆來自莫雷爾公司的還款，她去了信詢問，才知道已經沈沒的法老號神異地重又出現在港口；有人收購了公司的所有債務，又將其一筆勾銷。最奇怪的是，湯姆生弗倫奇銀行那一方堅稱，自己從沒有派出過這樣一名雇員。

“這可奇怪了！”安妮叫道，“這人是怎麽回事？他專愛好替別人付賬嗎？能不能請他把咱們建學校的錢也出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建學校的錢也的確算是他出的。”柯洛娜說，“一方面，這兩萬法郎的債務，多虧了他才得以收回；另一方面，就在一個多月後，意大利那邊有家畫廊來了消息，說一位伯爵看上我正在展出的畫，按照原價翻倍買下了十幾幅油畫，加在一起足有將近七萬法郎。”

安妮張大了嘴巴。“什麽？”她問。對於曾經住在貧民窟的女工來說，哪怕生活已經好轉許多，七萬法郎這樣的巨款，對她來說甚至缺乏一個具體的概念。

柯洛娜苦笑起來。“我同你一樣困惑！我從來只聽過有人砍價，沒聽說有人故意翻了倍給錢的。――這件事我後來反覆想了半天，覺得這種往外撒錢的氣派還是挺相似的。你說，會不會這位基督山伯爵是為了幫助莫雷爾父子公司，而我只是恰巧沾了點光？”

“要是這樣，那你說的這位基督山伯爵也太厲害了，能令沈沒的船重新浮起來。”安妮感嘆道，“不過，既然他這麽厲害，直接去跟那個莫雷爾公司那邊交涉，給錢讓他們付賬，不就完了？至於這樣麻煩？”

“誰知道呢，我也只能瞎猜了。但是，安妮！”柯洛娜說起來這個話題，立刻又抑制不住地湧起笑意，“我們現在可以建學校了！”

安妮也笑。“要建什麽樣的學校？”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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